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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

开始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

太阳总是被枷锁铐住,虚弱的发出仅仅能透过云层显示出一点淡蓝色的光。

仿佛不仅地面,连同大气中都弥漫着那股任何狂风也无法吹散的妖毒之气。

我想,那可能是从死去的人都活过来开始的。

他们拨开腐蚀自己的蛆虫与泥土,掩饰好身上腐败的痕迹,纷纷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他们能够欺骗所有人,却无法欺骗我。

这些人早已经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会说谎。不值得信任。

最开始的时候,我认为我一定是在做梦。

不管是外面明朗的天空,还是铺洒在我眼皮之上的炙热阳光。

怎么可能偏偏是这样的好天气呢?不。或许如噩梦一般可怕的事情,偏偏就是要发生在这样温柔而令人舒心的天气里。

教学楼外有一株很老的槐树,在特别明媚的春天里,会有很小的几率开花。这时候就仿佛奇迹一般的,大家都认为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但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好事。

我咳嗽了两下,喉咙里好像有什么裂开了一般,努力的话仿佛可以咳出些血来。

鼻腔里隐约能闻到血腥与烧焦的味道。

我知道身后的教室的门还在燃烧,如果不现在逃走的话就会被压在下面,活活烧死,又或者幸运一些,撞击在头部上就这么毫无知觉的死去。

但任何死法都称不上有美感。

我努力的伸出手按在立在走廊上被学校废弃使用的摇摇晃晃的课桌上,努力保持住平衡,小心的将体重的一部分压在上面。

我低头看了看右脚。一片血肉模糊。

没关系。还可以走。

“但已经没有必要逃了。”

我对自己说。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特别的,既然所有人都死了,那么最后一个肯定也会轮到我。

从我的位置看过去,教室对着走廊的窗口还开着。

那里有两个人形。

一个一动不动的趴在课桌上,火焰在它的背后燃烧着,表面已经焦黑成一片,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袖口的部分与一只手背还在淌血的手。白色衬衫的袖扣解开一半,我见过很多男生是这样穿着衬衫的。虽然在我的心中并不乐意将“它”与会在操场上踢球说笑,为英语成绩而烦恼的普通高中男生联系到一起,但现实却是非常残酷的。

就在一个如此温和,充满了安全感的日子里,大家都死去了,以不同的死法。

哪怕是生性开朗,最爱和人聊天,成绩差却仍旧惹老师喜爱,天天被女同学调侃男同学嘲弄还嬉皮笑脸的小木会。现在也安静的趴在课桌上被火烧的哪里也分不清楚了。

他并不是孤独的。

他所在的课桌旁的位置,视线稍稍偏离,却还是看得到另一个人形。

那是黎娜。漂亮的,有一头栗色头发的,眼神高傲的黎娜。

她仰着头坐在椅子上,双手直直下垂。

仿佛在注视着天花板。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包括头发与脸蛋在内,她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焦炭。她穿着她最爱的一双深色小皮鞋,其中一只幸免于难,被弹到了讲台那边去。

走廊的尽头还有一具尸体。

那是贵时。认真负责的班长,趴在地板上,镜框被压扁,其中一边的镜片碎裂成几片。从他的身下流淌出仿佛不尽的鲜血,在火焰的映照下恍若地狱光景。

我一只手颤抖着扶着墙面,缓慢的前行。

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我必须得去看看才可以。我仍旧无法想象那个人会死,那个笑容仿佛冬天的阳光,待人宽厚,性格爽朗随和,从不见阴霾的人。不管在男生还是女生里都十分有人气的相良,我永远都无法想象会有任何灾难和不幸降临在他身上。

在太长的时间里,他都是我的希望与憧憬。

在缓慢的下楼梯的过程中,我的脚忽然踩在了什么东西上,与预期的感觉不同,因为惊吓我受伤的膝盖一软就滚下了台阶。

后背与后脑的撞击使我一阵反应不过来,头脑发黑,然后才缓缓的蜷缩起来,借用扶手支撑身体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我踩在了一具尸体上。

而那个人我认识。这并不奇怪,仿佛不是我认识的人就不会死在我面前一般,但躺在我面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四肢摊开睁大了双眼的人是夏川。

我性格温婉从不肯大声说一句话,总是默默的微笑的最好的朋友夏川。

她睁大的双眼满眼血丝,嘴巴也半张,仿佛不肯相信自己就此死去一般。胸口的位置竟然开了一个洞,血就这样从她身体里不断的涌出来,将楼梯染成了恐怖的赤色。双手双脚的位置都已经完全不再自然,就仿佛被人生生打断再接一般。

我曾多次试图保护她,又多次退缩,对她温柔慰藉又释怀的眼神如此熟悉,但这样空白又仿佛透露出不甘的眼神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朋友,但此刻我却半分无法对她移情,反而胃里抽搐的就要呕吐出来。但可惜喉咙过于干燥再没东西可吐。

在她的身侧有一把血迹斑斑的有些卷刃的菜刀。

我连忙把目光移开。

这不是夏川。这只不过是“它”而已。

在这里我们都不是人。

我们曾经期待着毕业成人,在家人朋友的祝福下进入理想的大学,认识无数可爱的朋友,得到足以养活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的工作——让一切平安顺利的度过,但在这一刻一切都被打破了。

不,是保留了。

我们永远的被保留在了十七岁的年华,以鲜血与暴力的方式。

而我是多么的无力,连去遮掩我挚友脸上痛苦的表情也无法做到。

哒哒哒。

轻柔的声音从远至近,然后又带着不疾不徐的节奏从我的耳边掠过。脚步声是从下面传来的,奇怪的是在燃烧物崩裂所发出的吱呀声与炙热空气的涌动声中,那脚步声非常轻缓稳重,丝毫没有遗漏的流入我的耳中。

还有人活着。

我自我判定。

慌张的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的抱紧扶手一点点的挪下台阶。不知道是不是二楼的一条横梁断裂,刚好砸在我身后的梯阶上,将扶手也一切两段。失去了支撑的脆弱扶手无法支持我的重量,带着我一起重重摔倒在一楼地板上。

残破的扶手底端大半砸在了我身上,将我埋在底下动弹不得。

“谁来——”帮帮我——

这话是问不出口的,我甚至开始怀疑刚才的脚步声是不是自己的幻听。我太希望遇到他人了,相信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是一件超越艰难时而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你会完全的孤独。

但此时阻止我求救的原因并不是拒绝绝对孤独的心理,而是吊在天花板上的那个人。

从我的位置来看,他毫无疑问如同悬挂于空中的天使。

这位天使被死死的勒住头部,如赎罪一般的低下头,双手双脚僵直的对着地面,在空中随着剧烈而灼热的空气涌动而微微动荡。

他的脸十分苍白,甚至丧失了平时精致的轮廓。那双曾经描绘出无比精妙细腻的线条的手仍旧骨骼突出,修长而仿佛随时会蓄力而发。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

德光也死了。

他死在一个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的地方,在一个并不体面的场所,挂在布满灰尘的天花板上。他甚至无法保全自己漂亮的脸,因为它会变成丑陋的黑紫色,舌头会吐出人类极限一般的长度。

而他的下方,端正的放在地板上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头——园枝瞪圆了一双平常总是被人夸奖充满了灵气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垂下的头颅。

不管是被人称赞可以媲美真正的艺术家的德光,还是赢得众人的喜爱总是充满活力的园枝,他们竟然毫无反抗力的被人摆成了如此屈辱的姿态。

我的恶心到了极限反而无法再表现出来,只能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们所认为独一无二,努力至今所挖掘出来的人生,就如此轻易的被人打断,并被以玩笑般的结尾蒙混过关。

我应该感到愤怒,但可惜的是如大多数人一样,我对于死亡的恐惧更加多一些。而这一切似乎都具现化在了我的处境上。

我太累了。

这种心境就如同在深夜安稳的入眠,越是紧急而致命的关头,这样的心境就变得越加充满诱惑力。

既然睡过去就可以,又何必挣扎呢。我们每个人不正都是在夜晚死去,天亮之时复活吗?这一次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们也会重新相遇在充满了阳光的地方才对。

而不应该是这样过于明媚,却隐约闻到血腥味的大好天气。

哪怕是暴雨,电闪雷鸣,也好过这美好的阳光。

在我逐渐闭上眼的时候,我心里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他会怎么样呢?他还活着吗?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即将死去会不会难过的无法自拔呢?

我本以为我并不是可以将自身的感情超越生死,超越现实的那样纯粹而直率的人,但此时此刻我却无法不从心里面期望着看到那人的表情,哪怕是哭着的充满了悲痛的表情。

这也证实了我是怎样糟糕的人类。

我的视野变得暗淡而朦胧,全身的感官没有一处奏效,但却仿佛又听到了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清楚的传到我耳中。

然后。仿佛有谁在温柔的对我耳语。

他诉说着什么秘密。

什么十分重大而无法告知他人,永远都应该沉没在大海或陆地的深处的可怕秘密。

我什么都无法明白,却又仿佛在那一刻理解了。

因此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那死亡。仿佛只是对方轻柔的抚摸自己头发的动作。

充满了爱意与温柔。

¤

传闻中铁路的修建是从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在周围环山,拥有原始森林的里镇的人们看来,夏天是从七月份末尾的时候才缓慢渲染出它的颜色。

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刚刚好是学校暑假即将开始的日子。

对于我来说,假期是一种强加的责任。

它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了供应农户家庭的需要,解放出一部分具有大人力量的孩子来帮助收割农作物。而到现在人们普遍依赖小型的机器生产的时代,孩子们的假期反而变成了对于家庭的负担。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是危险而隐含暴力因素的存在。他们中一部分人拥有着大人的力量和婴儿的思考方式,他们的腿脚足够长,可以去到严禁进入的区域,他们的手臂也很长很直,可以触及到大人们禁止他们去碰触的事物。

人们总说为此而受伤的孩子们是可怜的,但我却总感到这是种必然。

当人不在被区分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的时候,才会感受到这种必然的宿命感。不如说,可怜的人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当有余裕的感觉到他人可怜的人终于全部消失的时候,面临人类的只有命运的必然而已。

从一开始,成年人就没有任何保护未成年人的必要。

而当我将这种想法不是很具有逻辑性的,断断续续的透露给夏川的时候,夏川的反应并不明显。她稍稍换了个坐姿,使窗外的阳光不至于直接的照射在她的脸上。

午后的阳光并不毒辣,但温吞的方式与闷热的气息让人不忿。

夏川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把稍稍嫌长的裙摆收起来,露出两条光洁的小腿。

“这种想法很原始呢。”

她微眯起眼睛出神一般的看着我。

“如果你所说的意思,是在灾难之下成人没有义务保护未成年人的话,我还是能理解。不过恐怕不算是最佳选择。”

她的温柔的嗓音荡漾在咖啡屋里,与气氛十分融合。

“最佳的选择是拯救自己的同时也去救弱势的孩子们。这样的回答简直像是新闻联播或者英雄主义的好莱坞电影的经典表达。”

我手里本来呼啦呼啦的随意翻着一本破旧的装修杂志,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配合着我的一丝不奈被扔在了面前的茶桌上。

夏川的手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稍微抖了一下,险些让手里的红茶弄脏她的裙子。

不过她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温柔的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姿势。深棕色的长发被她盘在脑后,留出几绺些微被汗水沾湿的前发散落在耳际。白皙的皮肤因为热气蒸腾的原因透出几乎有些病态的红晕。

“跟随大众的意见多数时不是坏事,所以你现在才在这种私下的环境里对我说你的意见。”

夏川条理分明的指出。

“当然,我也是在场面上赞同你的新闻联播结论的。”

我没有反抗。

“只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指责不去救未成年人的成人。在危及生命的前提下,是没有法律或者道德约束的。另外,当提到约束的时候——你明白吧?”

“嗯,明白喔。”

夏川笑着说。

“约束理论。人的本质是被层层绳索和铁链约束住的,缺失了锁链的本质并不是完整的人,而失去了本质只剩下锁链的姿态却比本质更加类似于人。所以约束是不可或缺的,人性却可以任其自然——对吧?”

我忍不住叹气。

“你只有在我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的时候记忆力才这么好。”

“多谢夸奖。”

“这不算是什么理论才对,只不过是我的个人解读。”

“这样的话我乐意称呼你的解读为我所欣赏却不甚认同的理论。”

“……多谢夸奖。”

“不客气。但如果照你的理论来考虑的话,所有人类在面对危机关头的时候,就会变得不再像人——”

“但本来作为‘人’这个存在在本质上来说也不过是人的自我称谓——”

“打住。这样的话就没有结果了。”

“好吧。”

我轻易地妥协了。

“忽略过对于‘人’的认识,在致命关头不再具有‘人’的属性的人也是有很多的。”

“这种人通常被称为‘懦夫’。”

夏川代替我进行了总结。

“或者丧尽天良,”

我补充。

“还有一种更有趣的说法,‘你这个恶魔’。这个就是独立于人的意义之外的一种存在了。如果真的有天生可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话,他们一定是其中之一。受害在了自我以及全人类给予的约束里。”

“这样故意不去拯救弱者的人就全不会被约束所害了。”

“结果来说是这样吧。”

我端起桌子上已经放凉了的咖啡。

“我并不是认同这样的人是正确的,但他们并不是有罪的,只不过拯救弱者的人太过于‘超人’了而已。所以问题就会回归到,我不认同所有人都有义务去帮助救助未成年人。”

“然后呢?”

“所以未成年人只能对自己负责,而不去给他人带来麻烦。”

“因此?”

“假期的存在只是使未成年人陷入危险境地,并且让大人们陷入道德困境而已。”

“嗯——”

“所以我讨厌假期。”

我认真而老实的说。

夏川噗嗤的笑出来,眼睛眯起来隐隐透出水汽。纤细的手指搭在脸颊旁,深蓝色的衣袖使她看上去更加白皙。

“你要知道,不会有人因为你讨厌假期就去取消所有人的假期的。而且你讨厌假期的原因不是另有缘由的吗?”

她摆出一脸洞悉的表情,却什么也不肯再说,只是低头抿了一口红茶。

这句话的尾音刚落,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在阳光下爽朗微笑的男孩。这个映像让我既尴尬又有些心情酸涩。夏川总是在某些不该过分追究的事情上表现出绝佳的洞察力,这往往使我非常窘迫。

而这时打断我的念想的是门口忽然传来的铃声。

一个戴着宽沿的遮阳帽,穿着短袖衬衫与短裤却奇异的踩着一双加长雨靴的男人钻了进来。

躲在柜台后补眠的店老板马上就清醒过来,戴上他镜片出奇的厚的眼镜,立刻开口阻止他靠近。

“这不是老正吗?你——你先给我站住,你脚上全是泥,我早上才擦过地板。”

摘下遮阳帽,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以及如同鼹鼠一般小却圆瞪着的眼的男人——老正,带着奇怪的迷茫表情,又好像有点惊慌失措,仿佛刚刚遇到了什么事故受了惊吓一样。

“我……我——”

他声音有点破音,灵活的眼睛四处扫着,扫过了坐在角落的我和夏川身上,又再次定在了柜台上。

他拿过倒立在柜台上的水杯,自顾自倒了杯水囫囵吞下去。

店老板只是扫了他一眼,并不指责他的举动。

“我去看过了。”

等老正放下水杯的时候,他急促的开口,但又好像缺乏表达的能力般的开始比划起来。

“卡车就堵在了那口子上。昨天晚上的雨果然还是太大了,这下子送货的人没法儿赶到了,只能自己再撑上几天了。”

“小点的货车也过不去?”

“还得再小点,如果要求的话,大概面包车可以勉强进来,不过没办法运过来太多。”

我听着他的解释,看着他雨靴上的泥痕,大概清楚他是去检查了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大概也被山洪暴发时的冲力毁坏了一部分,让送来的物资没办法进入镇子。

“可这样的话我们自己也没办法送货出去了。”

店老板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有点困扰的表情。

在里镇,大多数的人们都做着与生产米酒相关的工作。里镇的米酒是在南方有限的一片区域内最知名的商品,里镇的人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秘方,非这片山谷里无法酿制甜美的米酒。里镇种植的大米,酿制器皿以及加工工厂都是在一条线上的,便利且盈利丰厚。所以虽然许多居民早已经挣足了可以在外生存的钱,却并没有多少人离开山谷。近两年尤其如此。

如果现在停止向外供应米酒,不仅仅是生意上的亏损,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哪怕似乎经营着小咖啡馆的店老板,家里的生意恐怕也是米酒销售。这种运输障碍,会变成全镇的隐患。

“这个还不是最严重的——”

老正的表情也是如此说的。正在困扰着他的,似乎并不是被阻断的公路,而是另一些他无法解释的令人疑惑的事物。

“——安丰家的女儿被找着了。”

他一脸迷茫,又有些恐惧的颤抖着声音说。

“什么?!”老板的脸色忽然变了,眼睛稍稍睁大,“——两天前死掉的那个?得了那个病的那个——”

“没错!”

那个病。

老正用快哭了一样的声音说。他一把扯下帽子,在手里揉来揉去,企图用这种小动作缓解内心的不安。

“那时候我发现路面断了,准备找个豁口的地方倒车回去。结果发现那里已经停着一辆小车。我一看就知道是医院的车,想打声招呼让他们让一让,然后他们就出现了——”

老正额头不停的冒出冷汗。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

“几个穿白色衣服的人。很奇怪的打扮。里面还有大明那个小子……不过他应该不是给医院打工的才对——总之他也穿着白色衣服,身后几个人抬着一个被裹在袋子里的人从林子里就这么出来了。”

“裹在袋子里?”

“——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材料。最近医生和博士都神神叨叨,做这种事儿我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就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它动了。”

老正垂着眼,汗水顺着眼皮流进眼里都没有眨一下。摆出一副精神恍惚了一下又醒过来的表情。

“继续说。”老板催促他。

“裹着的袋子只用拉锁拉着一半,上一半被扯开了……忽然一个人头就挣扎着出来,披头散发的遮住了半张脸——不过我还是认出来了。那个是安丰家的女儿。”

老正喘了口气,好像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样。

“‘那个东西’什么也不说,就跟动物似的。不停的叫,也不知道叫些什么。然后大明就发现了我,赶紧叫那几个人把‘它’抬到车里去,转过来就拉着我往回走说什么不要告诉别人。我就问他那是不是安丰家的安然,他就赶紧摇头说不是,总之让我快点离开。”

老板的表情也很僵硬,半天不说话。

老正又开口了。

“你说,这是不是死人又活回来了?”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似的,低头看着手里的草帽。

“胡说,”老板坐回柜台里面,脸色铁青,“咱们都亲眼看见安丰家的送葬队伍,活回来——没可能……”

我忽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升腾起来。

在听到“死人”和“复活”这种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我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忽然胡乱的窜入的什么乱码,令我感到荒谬的同时,毛骨悚然的感受也挥之不散。

我转过头想要向夏川寻求同样的感情回应的时候,发现她与我的紧张窘迫不同,用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漠的表情侧头听着店铺那一边的对话。

那种眼神——就好像是在看某种死去的小动物一样。

毫无感情。

“夏川——”

我尝试着呼唤她。

她立刻转过头来,眉头微微的蹙起,好像受了惊吓一样,眼中荡漾出一层薄雾,仿佛随时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流下来。

“美惠,怎么办?”

她向我靠过来,好像被阴郁的气氛吓到了。

我想刚才大概只是自己一时眼花。夏川一直以来都害怕神鬼之类的东西,当然在我看来恐怕跟她恐惧蛇蝎毒虫没什么两样。她的胆子一向很小,每到这个时候都会依赖我。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而这时忽然门铃又再次响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有人在吗?”

我转头望去,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说起高度,恐怕将近一米九,毕竟咖啡馆略显低矮的门口只能让他稍稍低头擦过。

明明外面阳光普照,这个人的头发却好像被雨水淋得湿透,身上黑灰色的外套也被沾湿了。他抖了抖两边衣袖,水珠滴滴答答的拍打到了地板上。咖啡馆的老板立刻皱起了眉头。

“抱歉。”那人含糊的说,“不过你们这个地方可真奇怪,明明在山里还在下着雨,刚刚进了山谷就变成了大晴天。”

以里镇的气候来说,能见到太阳的日子也只有这段时间,多数时候人们的头顶都是阴云笼罩。山中潮湿的空气不散,雨水也终年不停,几乎只分得出雨量的大小而分不清次数。只不过最近大到山洪的程度还是非常少见的,见到过第二次里镇山洪的人恐怕都是往上辈分很高的老人们了。

老正从这个人进来以后,就往后缩了缩。只有老板警觉的瞪着他。

我左肩的地方一沉,注意到本来坐在我对面的夏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移到了我身边,抱着我的手臂用同样警觉而敏感的目光盯着那个高大而又胡子拉碴的陌生人。

那个人大概有三十来岁,长相端正,只不过一看就是生活作息极不规律的类型,不管从藏着血丝的双眼还是几天都不剃的胡须来看都证明了这点。

那个人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掠过我们,又马上转移到老板的身上。

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店里沉闷的空气。

“虽然时间有点晚了,不过你们这里还提供午餐的吗?赶了七八个小时的路,盘山公路也因为山洪变得很危险,开车也提心吊胆的,害的我到现在连早餐都还没吃——”

果然是很不健康的人。我想。看着他抓了抓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老板却没先回答他的话。

“您是外面的人吧,这个时候还非要跑进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嗯……虽然你这么问了不过还不能告诉你,毕竟得先跟本地的家伙们打招呼,否则通过别人的话传进对方耳朵里,会闹情绪的不是?”

本地的家伙们?

老板狐疑的瞪着他,不过他没什么道理拒绝生意,就转身去了后厨。

男人转头对着老正打了个招呼,可对方如同受了惊的鼹鼠一样的表情让他无法顺利表达自己的友好,反而让对方绕着他跑开了。

叮铃一声。

老正从咖啡馆里逃出去了。

“……不是很顺利啊。”

男人嘟囔着。

转头的瞬间,我的目光和他对上。

就好像被猎人瞬间锁定了一样。

我窒息了一下,迅速的移开目光望着窗外。夏川抱着我的手也倏然收紧,随后又放松下来。

她身上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味缠绕着我鼻尖。

咖啡馆背景的音乐转变起了节奏,是一首有点陌生的爵士。

脱掉外套走过来的男人的身影有着合乎他体型的长长的影子,在我看来,他给我的感觉与爵士的音乐十分相似。

他在即将路过我和夏川的时候停下来了。

不出所料的。

“不好意思,两位小姑娘。”

他稍稍弯下腰,为了迎合我们的高度。

从这点看来是个颇有绅士风度的人。

“你们也是本地人吧?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指下路呢?”

近看的时候,这个人看上去尤其的颓废。

夏川的头垂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不想跟这个人对视。她生性腼腆,对有些热情的本地人都时而棘手,对外面的人就更加胆怯了。

虽然我也不是外向自来熟的类型,不过保持沉默的话就未免太不礼貌。

“你要去哪里?”

我问他。

“嗯……可以的话,我想先去镇上的医院一趟。”

“你受伤了?”

莫非在盘山公路上遇到了什么险情。但我看着他并不像是身负内伤又或外伤的样子。

“不——有点小事。”

他又抓了抓脑袋,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似乎让他很不舒服。

“出门以后一直向南走,两条街以后就在右手边有一个架着白色牌子的房子。旁边是警察局,所以一眼就看得到。”

“喔——和警察局是挨着的,那可真是方便多了——的确不奇怪,这样的小地方两个挨在一起办事效率会高很多。”

“你是警察?”

我有点惊讶。

他却反而笑了,莫名其妙的表现的有点开心。

“光是听到这点信息就反应过来我是警察了吗?真是脑子很好使的小姑娘。”

我想说谢谢,又因为脑子里不停流过的念头说不出口。只能在手里不停的转着咖啡杯。

“这样的话,你也肯定听说过那件事吧。”

他话锋一转,忽然带着点神秘意味的压低了声音。

我倒吸了口气。因他毫不迟疑的坐在了夏川空出来的座位里。

我觉得夏川肯定有些不满,但她还是维持抱着我手臂的姿势不变。而对面的男人则把夏川的红茶杯推到了我这边,又把外套放到了椅背上。

与外表的颓唐困倦不同,他似乎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传递出一股微妙的兴奋感。

他的身上漫着一股雨水的味道。

座椅的空隙不甚适合他的体型,而对于像我和夏川这样娇小的女孩子来说,他的存在感过于大了。不管是他本身,还是他外来人的身份。

“你们这里患了那个病的人——”

他提示一般的稍稍向前倾,手指点了点桌面。

一双很大却并不显粗犷的手。警察的手。

我想着。

等等。那个病——

我抬头直视他,“你是为了这个才来——”

“等等。”

男人迅速打断我的话,回头看了看。老板似乎还在里面捣鼓厨具,发出金属摩擦和敲击的声音。

“这种消息是不能私下泄露出去的,你明白?人们会有情绪的。”

他眨了眨眼,“会产生对警察的怀疑,影响判断。毕竟你们这里的人——应该并不是很欢迎外来人的帮忙……”

岂止不欢迎。绝对会有不少刁民跑去警察局责问吧。

“所以在正式被介绍之前,希望你们不要说出去啊。”

他貌似很诚恳的拜托一样,两手合十。

“如果要保密的话,请从一开始就不要告诉我们。”

我说。

“虽说如此,不过总觉得作为指路的报酬,说一点也无妨不是吗?”

他的笑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狐狸一样。

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

“啊,对了,忘了自我介绍。”

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一样。

“我叫莲苑。不用客气直接叫我就可以,叔叔太老气了,可以的话最好叫哥哥。”

“好的叔叔。”

“……你这个孩子和表面不一样好像嘴有点厉害。啊,算了。”

他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雨水。

“关于这个病的事情,你们还有什么其他的小道消息?如果可以告诉我的话,大哥哥就请你们吃蛋糕——”

“不知道。”

回答的人不是我,这让我和莲苑都吓了一跳。

夏川埋在我肩膀上的脸抬起来,清楚干脆的回答。

“喔?是吗?这就没办法了——”

莲苑保持着稍微有点吃惊的表情点了点头。

刚刚店老板与老正之间的对话有没有必要告诉他呢?对于我来说,这是件荒谬又恐怖的一个日常插曲,到现在也不能让我完全信任。要将这些话透露给一个警察未免太草率了。

而且——

“从根本上来说,我不觉得警察有理由来调查疾病致死的案件。为什么来的是警察而不是医生?”

莲苑摸了摸下巴。

他的眼神稍微变化了。刚刚有些犀利的目光转而变得暗淡下来。

“这时候愿意来的人有多少,医生怎么愿意冒险呢?”

他苦笑。

“只有我这种爱管闲事的。而且说到底,我也并不是为了你们这里爆发疾病才来的。至于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到此为止就是调查机密了。”

他用一副讳莫若深的表情望着我和夏川。

这个表象是假装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但这又微妙的掩盖了他的真实表情与目的。

“美惠。我们走吧。”

夏川忽然说。

她扭头看了莲苑一眼,仿佛觉得他是个障碍一样。一只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

好凉。

我稍微有点吃惊。明明是这样闷热的天气,夏川的手却是凉的。

像尸体的手。

我脑子里猛地冒出这样的念头。但这并不准确,她的手虽然凉却并不到尸体般冰凉的程度。刚刚的鬼谈让我神经敏感,不管什么都会想偏。

而她在我愣神的时候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在我的余光看来,只能看到她纤巧的嘴唇动了几下,小巧的下巴刚好停在我耳边的位置,是极其适合耳语的姿势。

“……现在的高中生还真的是很忙——那就下次好了,美惠小妹妹。还有那边——”

夏川已经站起身,等着我离开座位。

她侧过脸,露出柔美的侧面。

却用着不像是她般的冷硬语气。

“夏川。”

就好像这个名字并不属于她一样。

莲苑天生迟钝一样的笑着点头,甚至称呼她“夏川小妹妹”。

好奇怪。太违和了。

但夏川牵着我手的动作却和语气不同,十分温柔。甚至在她转头面向我的时候,神情还带有一些柔和的暖意。

“该早点回家了,”她微笑着说,“不是还要等‘他’的电话吗?”

听到“他”的一瞬间,我脸上顿时有一股燃烧起来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是否表现的那么明显。明明还有陌生的警察在看着,我必须保持平静才行。

这都怪夏川突然提起。

我责怪似的看着她。但夏川很明显不以为意,只是推着我的肩膀似乎就准备这么离开店铺。

“啊,还有一件事——”

身后莲苑似乎忽然想起来一样的叫出声来。

充满了做作感。

他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侧身扭头看着我们。

“听说这里要修铁路了,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呢?”

好奇怪的问题。

这个人的问题缺乏重要的连贯性,也不能让我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

但我还是选择回答他的问题。

“半个月前招工完毕后修了一点,后来因为暴雨的缘故就停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莲苑摸了摸下巴。

“嗯……没什么关系,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好奇心会杀死猫,凡事少点好奇长寿命的。小伙子。”

这话从身后传来,店老板手里托着餐盘,里面传来红菜汤的香味。

“美惠让一让——我过不去了。”

店老板嘟囔着,我让到一边让他扭着有些臃肿的身体从桌椅的空隙中钻过去了。

“这个嘛——反正做我们这一行已经给好奇心耗掉了不少寿命了,多一天少一天也没太大区别。”

莲苑哈哈笑着,帮忙接过店老板手里的餐具。

“是什么工作这么减寿我还真想知道啊。也好提醒我那个傻儿子别走同一条路上。”

店老板立刻跟腔。

“没用没用,这点功夫可套不了我的话。不过这汤闻起来还真是很香——”

店老板也迅速随话题转向了夸耀自己手艺的方向。

我叹了口气。

拉了下夏川的手,提醒她可以走了。

但夏川背对着我朝向老板和莲苑的方向没有动。

我好奇的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才转过头来。

“今天的天气真讨厌。”

她说。

唇边挂着笑。

“晚上会下雨吧。”

她接着说。

看不出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但眼睛没有笑。

我执着的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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